黄耀明:出柜是我这一整年来最正确的事
黄耀明
今年4月,黄耀明(明哥)在香港演唱会上高喊一句“我系基佬”,引来场内外高度赞许。这句话背后的力量,也直接促使半年后何韵诗的高调跟随。2012年,出柜成了香港乐坛的关键词。
如今,明哥公布身份已半年多,他身上有了细微的变化上周五,黄耀明来了广州,准备参加隔天举办的创意生活节演出。他在下榻的富力君悦酒店接受了南方都市报专访。他胖了少许,状态良好,精神焕发,这或许也是他出柜后心悦气爽的一个结果。采访重点离不开出柜,他还提到上个月何韵诗站出来承认身份的背后原因。他说,他们到了必须站出来说话的时刻。
为什么突然要出柜?
南方都市报:你一直挺关注社会性的东西,但以前更多是体现在作品里,自从今年4月公开身份后,我们可以明显感觉到你的变化,似乎更直接参与了一些社会活动?
黄耀明:这是几样东西加起来的(结果)。其实社会也在变,譬如以前的社会没有社交网络,我们不会用Facebook、不会用微博,但现在有了这些,很多时候我们可以直接介入到一些事里。我觉得这是让大家觉得我有变化的一个原因。其实所有人都在变,只是在我身上体现得更明显。
南都:社交德国网络的发达与你决定公开身份有关吗?是不是自我表达的渠道更畅通,让你会觉得公开身份后更有安全感?
黄耀明:我觉得有关系。这个事情出来后,如果有什么误解需要澄清的,我可以自己发表,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必须要借用别人的笔或录影机、录音机。但还有一件事情促使我公开身份,那就是社会、时势的呼唤,这个社会仍然有很多不公平、有对同志社群的误解和敌意,我觉得需要有些人站出来改善这种状况。作为一个公众人物,我认为自己应该在这个时候出来做这件事。
南都:在内地人印象中,香港社会应该比内地更加宽容、更开放,你作为香港人,仍然会有被歧视感?
黄耀明:仍然有的,就算我没有亲身经历,但其他同志会受到歧视,譬如同性恋者的平等待遇与权利,譬如纳税,譬如你的伴侣在医院做手术需要签字,作为同性恋者,你都没有签字的权利,这些东西我们社会都没有。(现在)只不过说社会接纳了这个群体,但这些基本的人权,在香港都还没有保障。我们其实是希望一步步获得这种基本权利。
南都:也就是说,在香港,同性恋在法律上还没有保障?
黄耀明:歧视也有,但不是那么直接地说我看不起你这个群体。譬如一个多月前,我们向香港立法会提交了一项议案,想公开讨论对于性倾向反歧视法的立法可能性,但最终被否决了,不能公开讨论。这不公平。现在还谈不上立法,是连讨论能否立法的机会都没有。
南都:否决这个议案的理由是?
黄耀明:他们觉得我们现今的社会没有歧视,为什么要讨论?不用讨论!更重要的是,他们觉得如果给了我们立法权利,以后他们只要对同志社群有少少意见就会触犯法律。这就是所谓的“逆向歧视”。
南都:什么是“逆向歧视”?
黄耀明:假如立了法,他们觉得他们歧视人的权利就没有了,他们就说这叫“逆向歧视”。打个比方,你是同性恋,我不愿把屋子租给你,但立法后我就没这个权利了,你就可以去告我,你就是在“逆向歧视”。这很荒谬,我觉得很奇怪:他们怎么可以对被歧视的人说,平等之后就“逆向歧视”了!
南都:出柜前你就一直在做些争取同志权益的事情吗?
黄耀明:以前因为我不是正式站出来,也不是完全公开,所以主要用一些含蓄、隐晦的方式,譬如我的歌(来表达),像《禁色》、《忘记他是他》、《光天化日》等等,我希望通过我的作品来改变社会。这件事我以后仍然会做,也仍然觉得这是有效的。
南都:但这半年里,你的身份好像更偏向于一位社会运动人士。
黄耀明:我不觉得所有事都要诉诸所谓的社会运动,有时通过艺术手段或者更能感染人心,我两样都会做。你问我更想做哪个?我会选择艺术手段,因为我擅长。没有选择的情况下,我才会诉诸社会运动。
为什么直到今年才公开身份?
南都:在是否公布身份这问题上,你过去最大的顾忌是父母的感受,但他们先后离世,所以其实你早在2000年后就完全可以公开身份,为什么一直拖到现在?
黄耀明:一方面是考虑到我的伴侣,我不想他受到影响,还有个很重要的问题,我其实是希望能不讲就最好不讲的,因为一讲,这件事就很容易变成我的所有,会挟持我生命的一切。所以在此之前,我一直都不想讲,宁愿让别人去猜。
南都:你所说的“挟持”,是担心公布身份后,所有人都只关注你的性取向而忽略掉其他东西?
黄耀明:这主要是出于艺术上的考虑。譬如别人会说,我的所有歌都是写给同志听的,但其实不是。其实出柜后也有这种倾向了,写到我的新闻一定要在前面加上“同志”两个字。当然,这都在我预料之中。
南都:最后这些顾虑怎么消除的?
黄耀明:因为我衡量过后,觉得在现在这种时刻站出来比其他一切都重要,如果稍微牺牲点我作品意义上的东西,我宁愿去牺牲。又或者说,我现在认为自己承担得起这个后果———可能这是个自私点的想法,因为我现在已经有了这么多作品,我相信大家对这些作品意义上的理解,未必会完全被我这个身份所覆盖。
南都:现在更自信了,相信自己的作品足以抗衡这个身份。
黄耀明:对,如果我10年前就公开同志身份,很可能往后我的作品就真的会被完全覆盖掉,但我做了这么多年,承担得起。还有一方面的考虑,我想回馈社会。社会真的给了我很多东西,我是要感恩的,所以我认为自己应该这样做。
为什么选择演唱会那一刻?
南都:你曾说,在演唱会上公开身份是演出前临时做的决定,但其实你还是酝酿了很久。
黄耀明:我在演唱会前确实没想过要在现场讲这番话,但我经常会想究竟应该在什么时候讲出来。我是随时准备好了的。到了演出当天中午,我突然觉得我应该讲。
南都:据说演唱会本身也有很明显的同性恋色彩。
黄耀明:回头来看,如果我不是准备公布的话,我不会将演唱会做成那样,现场有很多元素都很容易让人想起同性恋,这有点像在“撩交打”(约架)。我是不需要掩饰的,我随时准备讲的,但并不是在筹备时就开会讨论过,都是我潜意识在推动自己这么做,我当时的想法就是:我今天没有理由不讲出来,(不然就)很不合逻辑。
南都:不合逻辑指什么?
黄耀明:它跟演唱会的主题有关。如果你做这么一场演唱会,主题是探讨香港人究竟知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在讨论港人身份时没理由不诚实地面对你自己的真实身份。你应该做示范,先去面对自己的身份,然后再去要求香港这座城市去面对自己真正的身份,你应该让这个信息更加清晰。
南都:你觉得,如果少了这番话,整场演唱会就不完整?
黄耀明:其实我也害怕。演唱会如果没有这番话,我也满意,我反而会担心讲了后会喧宾夺主,但后来我觉得这个举动和演唱会的整个方向是对的,所以,唱歌的人能否诚实地面对自己就变得尤其重要了。
出柜后,好像更有勇气、有力量
南都:你能明显感觉到出柜前后自己状态的差异吗?
黄耀明:是有不同了,但我也不大能讲得出来。我不觉得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但确实有东西改变了。我觉得挺有趣的,公开身份站出来以后,心境会有一点微妙的变化,好像更加有勇气、有力量了。
南都:事情过去半年多了,我看到过一些不好的报道,譬如去八卦你身边的人哪些是同志,但看到更多的还是正面报道。你自己收到的反馈是怎样的?
黄耀明:我觉得基本上都是好的,如果不好的话我也做不了接下来的事,包括后来创立“文艺复兴”基金会。我的力量都是从出柜这个事情里来的,就像突然找到了新的勇气,你不怕自己的性身份,也可以很无惧地去讨论国民身份。所以我之后做的事情,是因为之前这个举动给了我很大的力量,我可以很明确地说:出柜是我这一整年来做得最正确的事。
南都:出柜后,有没有感觉到自己好像成了香港同性恋群体的代言人?
黄耀明:代言不敢说,但至少很多时候他们有问题都会来找我。今年好像是“出柜年”,除了我,还有何韵诗,更重要的是,还有个新当选的立法会议员也出柜了,这是首次有华人政府官员出柜,所以这位议员一定会更加为我们服务,我们也经常拉着他(参加活动)。其实立法会中很多人还是很支持同性恋议题的,虽然他们不是同志。
南都:会不会觉得现在的话语权更强了?
黄耀明:希望如此,其实政治角力不是我们这些人最擅长的事,但我们没有选择,唯有争取作为公民的基本权利、参加社会运动。但我不是一个政客,我只是要行使公民的基本权利。
何韵诗公开前,给过她意见
南都:很多人都认为,何韵诗决定出柜是受你影响,阿诗在做这决定前跟你沟通过吗?
黄耀明:有!但真正促使她下决心的,是我刚提到的立法会否决了我们公开咨询反歧视法的那件事。当时她也有参与,(知道结果后)很生气,觉得不行,真的要做点事了。
南都:然后她就决定要在那天对外公布?
黄耀明:因为香港同志游行刚好就在我们知道结果后的那个周末举行。她跟我说:我一定要去!我说,如果你去,一定会有人抓住你问的,当时她没弄清楚情况,说:啊!是吗?去就一定代表了这个?我说当然啦,就算你不是,别人也会当你是。
南都:那你给她的建议是去还是不去?
黄耀明:后来我们进行过一些讨论,我没有帮她做决定,但给了她一些意见,我跟她说,我不认为她一定要做这件事,也不觉得每个同志都要做这样的决定,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需要考虑的事———当然,有更多的同志能站出来肯定是好事,一方面你会自在很多,另一方面,也会让世界感觉到我们这群体中的每个人都是真实的,不是一个“概念”而已。
南都:去与否,最终还是由她自己决定。
黄耀明:对,后来她回家想了几天,决定去做这件事。
同性恋者更有才华?
南都:最后有个观点想跟你探讨,之前常会听到有人说,同性恋者往往会更有才华,或者有才华的人、特别是艺术上有才华的人很多都是同性恋。你怎么看?
黄耀明:印象中之前也有人这么跟我说过,但我不完全认同这说法,特别是“有才华的人很多都是同性恋”这一点。艺术学院、美术学院,里面大部分学生都是“直”的。当然,可能有才华的同性恋者在比率上相对高一些,譬如100个人里有10个人是同志,10个人里可能就有七八个是有艺术天赋的。
南都:你有想过比率高的原因吗?跟性取向有必然关系吗?
黄耀明:我也不知道……但我是这么理解的,可能艺术创作这件事需要某种“雌雄同体”的能量,或者说,同性恋让你有某种开阔的观念,思维上不会受到性别或性倾向等条框的限制,如果你有这样的容量,很容易发挥出显著才华。反过来说,如果你很容易被性倾向、性别,或是世俗的东西限制,那你可能在创意表达上也会有很多限制。我知道很多很有成就的艺术家,他们未必是同性恋,但可能是双性恋者,又或者,他们会在某些特定的时候允许自己做一些平时不敢做的事。
南都:你所指的“雌雄同体”,是指在性别上模糊了观念,还是在性取向上模糊了观念?
黄耀明:(思考片刻)好像也不对,同性恋者又不会偶尔去尝试跟异性交往,哈哈……但至少有一点是比较肯定的,同性恋者所谓的道德观、伦理观不会那么僵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