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坦尼克号6名中国幸存者遭驱逐
《泰坦尼克号》导演卡梅隆曾说,关于泰坦尼克号上的中国幸存者的故事“被洗刷,被隐藏,被删除”了。
《泰坦尼克号》上映23年后,美国研究员施万克和英国编剧罗飞用一部纪录片《六人》,将六位当年在报道中“失语”的幸存华人带到了我们面前。
与此同时,亚裔运动正成为美国最大声量的运动之一。
01
灾难的亲历者,被历史抹去了
1912年4月15日凌晨,一艘救生艇在北大西洋冰冷的海水中航行,黑暗中船上仅有的船员在遍布残骸的海面上搜寻生命的迹象。就在几个小时前,这里刚刚上演了无法想象的一幕——当时最豪华的邮轮,号称“永不沉没”的泰坦尼克号在首次航行中撞上冰山,最后没入大海。
数百名乘客得以坐上救生艇逃生,还有过千人当场丧命——有的是随着邮轮沉入海底,有的是冻死在冰冷刺骨的海水里。唯一一艘折返的救生艇只找到一具又一具的尸体,直到发现一名年轻的中国男子紧紧抓住一块木板,仍然生还。
电影《泰坦尼克号》剧照
这名男子就是泰坦尼克号沉船事故中幸存的六名中国乘客之一。但由于20世纪初西方对中国的种族偏见,这段史实一直鲜为人知,仅有的记载也大多被极力歪曲。
如今,罗飞和施万克在纪录片《六人-泰坦尼克上的中国幸存者》当中重新审视了这六名中国幸存者——他们是谁,他们如何活过那灾难的一夜,还有他们为什么被禁止进入美国。
“根据记载,当年有700多名泰坦尼克号幸存者,所有这些人都得到了‘幸存者’的身份确认,如果记载可信的话。”现居上海的电影制作人罗飞告诉《华盛顿邮报》,“但这六人是唯独没有得到承认的,就像彻底消失了。为什么他们被忽视了?”
1912年4月10日,泰坦尼克号载着2229名乘客和船员从英国南安普敦出发前往美国,作为处女航首秀。按原定计划,邮轮将在一周后抵达终点——大洋彼岸的纽约。
然而,4月14日晚上11点30分左右,泰坦尼克号在纽芬兰对开海面撞上了冰山,然后开始进水。几个小时后,这艘巨大的远洋邮轮断开两截,连同被困船上的数百人,被现称为“冰山巷”海域的冰冷海水吞噬。
1500多人在悲剧中丧生。700多名乘客生还,在第二天早上被卡帕西亚号救起。
这次悲壮的航行被收录进无数的纪录片、书籍和博物馆中,也记录于席琳·迪翁代表作开头的汽笛声中,这首歌甚至自卡梅隆1997年的大片《泰坦尼克号》之后就仿佛成为了泰坦尼克号的化身。(此刻的你,脑海中可有响起那悠扬的曲调?)
在过去的一个多世纪里,数百名泰坦尼克号遇难者和幸存者的事迹被大量著述,他们的生平为历史书籍和后人所津津乐道,个中细节之丰富令人叹为观止。然而,对于在沉船事件中幸存的六名中国乘客,他们与泰坦尼克号的联系几乎消失殆尽。
02
找到他们
施万克第一次向罗飞提议拍摄一个关于泰坦尼克号的项目是在2014年,但立马就被罗飞拒绝了,因为当时这对长期合作的纪录片搭档正身处另一个项目。
而且,“这可是泰坦尼克号呀!”施万克还记得罗飞当时这么说。
施万克说,他们那时认为“能拍的都拍过了”“也没什么新鲜事可说了,毕竟当时1912年航行100周年的纪念活动才刚过。”
电影《泰坦尼克号》剧照
但施万克坚持。施万克在新泽西长大,至今已在中国生活超过22年。当时他正对泰坦尼克号进行研究,偶然发现资料提及有六名中国幸存者。但当他尝试发掘有关六人的更多信息时,却发现此路不通。
“我真的很困惑,我们竟然一无所获?”施万克说,“就像任何历史项目一样,你开始穿针引线,却发现这条线竟然似乎没有指向任何地方。”
很快,他就说服罗飞放弃了原来的项目,正式拍摄《六人》。
一开始,除了乘客和幸存者名单,两人几乎毫无头绪。于是团队建立了一个简单的网站whoarethesix.com来众包线索。六名中国幸存者好像完全隐形了,甚至在中国,罗飞和施万克也不得不反复告诉中国人:是的,泰坦尼克号上确实有中国乘客!
准确来说,一共有八名中国人在南安普敦登船。一张三等舱船票上用凌厉的草体笔迹写着他们的名字:Ah Lam、Fang Lang、Len Lam、Cheong Foo、Chang Chip、Ling Hee、Lee Bing和Lee Ling。
写有六名中国幸存者名字的船票
经过两年艰辛的材料整理,电影制作人发现八人是专业船员,曾在英国的不同上共事,认为他们很可能事先就彼此认识。由于当时煤矿工人持续罢工,这八人被公司调往停泊在纽约的安妮塔号货轮,再前往古巴。
“他们登上泰坦尼克号是为了工作。”施万克说, “他们是专业船员,被所属的英国公司借调给北美的公司。”
但接下来的行程让他们措手不及。
我们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当泰坦尼克号开始进水时,这八个人是如何反应的。他们乘坐的是票价最低廉的统舱,非英国男性的存活率只有20%左右。
据记载,一艘主救生艇后来决定返回失事海域寻找生还者,发现其中一名中国男子正抓着一块大浮木求生。另外五人则是利用救生艇逃生。值得注意的是,其中四人搭乘的是折叠式C号救生艇,这是一艘有帆布壁板的备用逃生船,是最后一批被放下的救生艇。
最后一批被放下的的救生艇
和他们同船的还有约瑟夫·布鲁斯·伊斯梅,泰坦尼克号的船主白星航运公司的主席。由于选择自救而没有与泰坦尼克号共存亡,身份显赫的伊斯梅其后受到了舆论的猛烈抨击。他在官方调查中作证称,他逃生的船上“有四名中国人”。船上的舵手乔治·T·罗同样乘坐折叠式C号救生艇,他也证实有中国乘客在场,却说只到天亮才“发现”四人藏身“座位之间”。
施万克表示,官方证词有助于他们开展对中国幸存者的研究。
“可以这么说,我将中国乘客视为泰坦尼克号上的罗森克兰茨和吉尔登斯特恩。”施万克说道,“他们不是主要角色,但正好在关键时刻出现……一开始,伊斯梅的证词是我们仅有的能够证实他们确切存在的信息。”
03
时代的敌意
即便在1912年4月18日卡帕西亚号抵达纽约之后,这六名中国人的麻烦还没有结束。由于1882年通过的《排华法案》,六名幸存者被禁止进入美国,从而不得不登上预定的转运船安妮塔号,第二天离开旋即离开美国前往加勒比地区的水果船。
谈到中国幸存者接下来受到的对待,罗飞和施万克两人的解读略有不同。施万克承认,由于《排华法案》,这部美国历史上唯一一部明确以种族为由排斥某一群体的法律,中国幸存者无法踏上美国的土地。但他留意到,他们本来就是打算转乘安妮塔号南下的。
然而,罗飞指出,由于刚刚经历巨大创伤,其他幸存者获准免于接受埃利斯岛的审查,或可接受医疗救护,但中国人是没有的。
“我们把这叫做驱逐出境,还是说他们是在过境途中?”罗飞问道。“我觉得,如果我们说他们是在过境,那么……他们受到的对待是不人道的。我们知道他们在船上失去了亲密的朋友,然而他们却没有选择留下的权利。他们不得不在24小时内搭乘安妮塔号离境,离开前还被通宵羁押——是的,他们当时被拘留了。”
两人都认为,当时社会对华人和其他亚洲族裔的态度是充满敌意的,从当时少数几篇提到中国幸存者的报纸文章中可见一斑。例如,1912年4月19日,《布鲁克林每日鹰报》发表了一篇题为《白人水手在灾难中表现出的英雄主义》的文章,文章来源不详,极尽鄙夷地将中国乘客刻画得野蛮又残暴。
“败笔却是救生艇座位下竟发现蜷缩着的中国苦力,两人已经死去,八人还活着。”文章如此描述道,“这群牲口是要去纽约登上前往东方的帆船,一发生危险就急忙跳上救生艇躲起来……他们被后来上船的妇孺踩着了,有两人就生生被压死了。”
《六人》电影字幕截图
姑且不说文中述及的人数并不属实,施万克认为,没有证据表明中国幸存者偷偷上船或挤占了妇孺的座位,因为折叠式C号救生艇被发现时还有空位。而且,纪录片团队复制了一部实物大小的折叠式C号救生艇,证明座位下根本无法容纳四名男子藏身,更不用说要躲整整一夜了。
“如果你读到其他关于中国幸存者的新闻文章,都有一种他们不配上救生艇的感觉。”施万克说,“伊斯梅被痛批懦夫,也确实被刻画成懦夫形象,因为他没有与泰坦尼克号共存亡,还占了救生艇上的一个座位。但其实折叠式C号救生艇上还有另一位头等舱绅士,他也上船了,却毫发无损,根本没人指责他苟且偷生。”
04
不同的端点
罗飞和施万克带领一支六人研究小组,花了两年多的时间,逐一核实他们找到的所有有关六名幸存者的生平细节。为了进行研究和采访,他们先后前往伦敦、利物浦、美国东西两岸、古巴、加勒比海、加拿大,最后又回到中国。尽管困难重重,他们还是找到了六名幸存者的几位后人,大多数人都从未将他们的亲属与这场历史性灾难联系起来。
“泰坦尼克号是一个很奇怪的研究对象。一方面,关于泰坦尼克号的信息极为繁复。”施万克说道,“不只是一般的信息,也有错误的信息,还有由不同人拼凑出来的异乎寻常的细节。然后你会像我们这样提出一个具体的问题……却没有现成的答案。”
(在卡梅隆拍摄的《泰坦尼克号》中,原本呈现了一名趴在水中木板上的中国男子被救起的一幕。这个片段后来被删除了,不过仍可以在导演剪辑版和YouTube上找到这段视频。)
“最重要的是,他们能获得历史上应有的地位。”施万克希望这部纪录片能够“证明他们不是懦夫,他们能够生还并非以逝去者的生存机会作为代价”。
他补充说,某种意义上,泰坦尼克号只是这些人故事的一小部分,他们可能来自中国广东,子孙现在散布在地球的另一边。
“这些幸存者的故事,动人之处在于,他们是上世纪初横亘在中国侨民面前巨大而错综复杂的难题的亲历者。”施万克说,“他们背井离乡,最终抵达世界的不同端点,反映了很多当时的政治和经济潮流。或许,对他们来说,泰坦尼克号沉船事件未必是他们人生中遭受的最大苦难,而只是他们一生中必须面对的其中的一个困厄时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