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 伤逝(如何看待鲁迅的《伤逝》一文)

知识大全 2022-07-28 10:04www.worldometers.cn知识大全

中文系的老师大多喜欢鲁迅,尤其是教现当代文学的老师,更对鲁迅赞不绝口。

“鲁迅是一个坐标尺。”这是我听到最多的话,你能阅读鲁迅有多深,就能对其他作家的文本有多深。中国现当代文学在它刚开始萌芽时,就在鲁迅手里达到了巅峰。

我在台湾选修过一门课叫《现代小说选》,老师每节课会讲解一篇现代小说,并与我们探讨二三相关的问题。

老师一学期开的书单是这样的:

內聚焦──西西〈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

側寫──白先勇〈一把青〉

不可靠的敘事者──魯迅〈傷逝〉

兩個敘事者──魯迅〈狂人日記〉

後設──黃凡〈如何測量水溝的寬度〉

福克納〈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

而我交流完了回大陆,也有一门叫《现当代经典精读》的课,课上主要讲解小说。一学期我们的阅读书目是:

鲁迅<伤逝>

郁达夫<沉沦>

老舍<断魂枪>

沈从文<边城>

张爱玲<倾城之恋>

鲁迅的《伤逝》成为了两门课程的共同选择。

台湾老师侧重从“不可靠的叙述者”展开分析,这是深入理解《伤逝》非常好的角度。如果读完之后还认为“《伤逝》是涓生的忏悔”,那么一定是对文本的分析还不够透彻。

下面将带领大家用细读法(close reading)再次回顾《伤逝》全文。

01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伤逝》

最初读完伤逝,我也粗略的认为文章副标题“——涓生的手记”,表面上是涓生的忏悔,实为涓生的辩护,文中的蛛丝马迹有如下: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悲哀和悔恨”隐含意义,即我不能够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

会馆里的被遗忘在偏僻里的破屋是这样地寂静和空虚。时光过得真快,我爱子君,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已经满一年了。

“时光过得真快,我爱子君,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已经满一年了。”“我爱子君”插在两个分句间,着实突兀,整句的主意是写我离开会馆已经一年了,为什么要在文首就加上一句“我爱子君”呢?涓生自白的粉饰,始于此处。只有强调“我爱子君”,我才能稍稍拂去我的负罪感。

在此时忆起往事,涓生是带着一种全知视角再去看他们的相识与结局,悲剧在哪个转点发生,都了然于心。他在回忆一开始就要不断告诉自己、告诉读者,我爱子君,在这份爱情里我真爱过,所以也是真的后悔过。

但是其后的“仗着”两字,不期而然地又流露出涓生对子君非常男性化的看法——“爱”与“借”,子君是我爱之人,却也是我之一物,她可以帮我排遣生之无聊,我也能仗着她逃出寂静与空虚。可是光说借,又远离了新时代的爱情观,只有先表达我的爱,才符合我内心对平等主义爱情的定义。

明显感觉出,涓生在此时真实的人格和想要表达的人格已经不统一了,或许源于知识分子自我的骄矜,他还是要把自己的动机和行为都予以美化。

“我爱子君”和“仗着”之间流露出来的矛盾内心好懂,但是“时光过得真快”和“我爱子君”两个短句间,是没有逻辑和内容上的关联的。且直写我对子君爱意的“我爱子君”全文中仅此一处,涓生描述子君的感情“她爱我”到是有两处,这四个字有必要被重视。

或许两句之间的空白处,需要读者自己去发挥想象,涓生故地回溯往事时,只觉历历在目,一年时光倾泻在眼前,他同时看到故事的首尾两端,但会馆的影子却直接联系着初识的浪漫,初恋的悸动,所以忍不住脱口而出“我爱子君”,因而造成句意的断层,后一句又落回现实的沉寂。

事情又这么不凑巧,我重来时,偏偏空着的又只有这一间屋。依然是这样的破窗,这样的窗外的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这样的窗前的方桌,这样的败壁,这样的靠壁的板床。

“事情又这么不凑巧”、“偏偏空着的又只有这一间物”的偏偏两字,透露出来的心境更是倒霉之人的叹息,而不是对伴侣逝去的哀痛。

深夜中独自躺在床上,就如我未曾和子君同居以前一般,过去一年中的时光全被消灭,全未有过,我并没有曾经从这破屋子搬出,在吉兆胡同创立了满怀希望的小小的家庭。

“我未曾和子君同居,时光全未有过,我并没有从这破屋子搬出”几个否定句的连续使用,也是涓生潜意识中的否定,他对于过去的态度是消极的,对于恋爱曾经有过的甜蜜,他甚至不愿视之为美丽的痛苦,只想一切未发生过。

“满怀希望的小小的家庭”中满怀希望一词甚是刺眼,因其是夹在否定句中正面情感极其强烈的词语。但纵观涓生和子君的爱情,希望从一开始就是不存在的,看客之冷眼,住所之难寻,生活之窘迫,尚能为生活带来一些新的模样的趴儿狗和油鸡,也被涓生视作子君操劳的源泉。

如果说爱情初始时,涓生怀有希望尚可理解,当所有事情发生后,又谈何满怀希望呢?

涓生手记表达的矛盾性又一次出现。下文“不但如此”承接吉兆胡同的“满怀希望”,向下提起一年前会馆的期待与希望,此时叙述的涓生,已经和试图否定往事的涓生不是同一个人了,文章的语调也才好转换到描述恋爱初时的语气。

然而现在呢,只有寂静和空虚依旧,子君却决不再来了,而且永远,永远地!

因此也就理解了“子君却决不再来,永远地,永远地”副词连用的澎湃感情,这里叙述的涓生,也是真的痛苦,并真切的怀念着子君曾经带来的温馨。

02
这是真的,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
——《伤逝》

在文章大篇幅转入回忆时,鲁迅用了四个段落概写涓生与子君恋情的始末,从里就是倒叙的笔法,先说结局我孑孓一人,再说开始等待子君,又说回子君永远离开,形成一个小的循环,与全文大的循环相对照。可以看出寥寥四段文字,叙述者的面貌已经交驳在了一起,涓生内心的矛盾,使他叙述时分裂成一个忏悔的人格和一个辩护的人格。其忏悔中有辩护,辩护中有忏悔,是难以完全分隔开的,视之完全为涓生的辩护也是不妥当的。

这些地方,子君就大概还未脱尽旧思想的束缚,——我后来也想,倒不如换一张雪莱淹死在海里的记念像或是伊孛生的罢;但也终于没有换,现在是连这一张也不知那里去了。

叙述期待着子君到来的涓生,是那个爱恋着他的涓生,甚至憎恨像她声音的人和不像她声音的人,活脱脱的热恋模样。但是涓生的辩护总会隐隐的夹杂一两句,有如“这些地方,子君就大概还未脱尽旧思想的束缚”,很早就埋下一个伏笔,也为后来自己的绝情开脱。

“我”喜欢的是独立自主的新女性子君,但当“我”发现她还未脱尽旧思想的束缚时,“我”的变心也能够谅解。在热恋时一般都会视对方为完人,涓生鸡蛋里挑骨头实是有违常理,突然冒出来的一句充满辩护性质的自白,不免有些面目可憎。从这里叙述又从回忆变成了评判性视角,“——我后来也想”也暗示了此时涓生已经知晓结局,更可能是事后为子君下一个未脱尽旧思想的束缚,而不是当时。

到了全文的高潮,子君离世。

然而觉得要来的事,却终于来到了。

原是涓生预期中“觉得要来的事”,“终于来到了”应不为所动,为何要形容“然而”“却”呢?

两个表示转折的连词,是涓生难以厘清的感情的展示,也是忏悔与辩护无法分隔开来的内心矛盾。涓生此时应有忏悔,他虽然希望子君离开,却又不忍让子君因为我一番话而离开,前一种情况是子君自发自觉地走出新的生路,后一种却是他逼迫而走必将留下无限的悔恨。

我愿意真有所谓鬼魂,真有所谓地狱,那么,即使在孽风怒吼之中,我也将寻觅子君,当面说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饶恕;否则,地狱的毒焰将围绕我,猛烈地烧尽我的悔恨和悲哀。

我将在孽风和毒焰中拥抱子君,乞她宽容,或者使她快意……

这是我认为全文感情最真挚的一段,也是涓生忏悔一处最明显的证明。地狱的毒焰是有情之人的决绝之语,近似于毒誓,如果涓生真的是完完全全的辩护,就不该有这段。他大可写“我”要去天堂寻觅子君并向他道歉云云,不用把自己置身于“孽风和毒焰”间。

但这处忏悔也不是突兀地出现,是在前文有大量隐藏的辩护之语后,感情的一处爆发。他的情感自子君离去后,从怀疑、否定、宽慰自我到痛苦、后悔,也经历了数个阶段,此时,正是他最为愧疚的时刻,才会用最惨毒的意象加诸自身,言语上对本体的刻薄,也许能在情感上更好受。

涓生的话不可信在,文中时时有两个涓生,一为忏悔,一为辩护。在回忆往事时,时有辩护之语插入,使过去记忆不再清晰可辨。文中诚实的,只有子君。因为子君始终是“孩子般的眼色”,也让涓生无法对她说出善意的假话。

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

但当最后一句坦诚“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又能发现文中有数处刻意欺于读者。

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前半部分涓生的自白里有很多辩护之辞,但越到后来叙述,特别是子君死后描述内心的文字,较之前文真诚得多,也确实能感受到涓生内心的痛苦与自责。

也许面对新的生路,涓生一样不知如何去走,才会有如此矛盾的忏悔与辩护。若单视为某一方面,也不可取。

《伤逝》这篇文章受到中文系老师喜爱的原因,一方面也许是它在文学史上的地位——鲁迅唯一的爱情小说。另一方面是来自其文本的魅力:复杂、多面、难以解读。知网上关于《伤逝》的论文数以千计,而今天它仍在被我们解读着。

一流的作家能生动描绘人物的内心,伟大的作家却会把笔下人物的真实内心藏起来,甚至修饰、改造,以求“骗”过读者。鲁迅确实是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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